鱼鹿

时过


【一】

春意稀疏,温度正当好。


白水巷一如往常,无甚人烟。


“你看那巷尾的老人啊,一年比一年少了”清淡的语气也入了杂味。


初来白水巷,他便听到这样一句话。



【二】

那时他也如这个少年一般,意气风发,眉眼流转着一股子灵气,同这大好的春光一般,明媚灼眼。


他翘着二郎腿,压住隐隐的厌倦和不满,把学堂里的那些四书五经全都掷于脚边。


每至此时,兄长便会一本本地拾起,温润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心疼,也不顾沾了长衫衣袖,小心翼翼的佛着扉页的灰尘。


间有微风佛窗,他猛然睁开眼,发现桃花开了。


若是兄长不是这般迂腐,他应当会很喜欢同他说话的吧。



【三】


民国初年,冬至,小雪初降。


他终于争取到了留洋的机会。


他要挣开这个家,心口仿佛有千万声欢呼,同会刊上写的那般,终于,他也将舶去大洋的那头,回来的时候,开辟一个不一样的中国。


沐着地球另一半的阳光,徜徉欧风美雨,读着惠特曼的草叶集,或是于学校的大剧院里,排一场易卜生的戏剧。


纵使那人极力反对,在他离开的那天,还是来送行了。


兄长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裳,依旧是长杉的形制,袖口绣着几朵墨梅,指节削瘦,面色有些许苍白。


“记得回来”


他上了轮船,也未回头看一眼。


岸边人,也再未发一语。



【四】


他当真是把欧风美雨想的太过美好了。


磕磕盼盼学了个半调子的英语,生涩地读着图书馆里的报刊,偶尔听同去的好友探讨一番专业上的课题。


偶然有白种人走过身边,投来窃窃私语。


隐约听到一些,也隐约猜到一些,心中有酸涩悄然漫散。


他突然发现,春至的时候,也偶然会吹来一阵冬寒。


“祖国啊祖国,你什么时候才能强大起来!”


方才在好友的文章里看到这样一句话,呆滞了许久,至于回神时已然热泪盈眶。


但是,身为新一代的知识分子,他怎能自怨自艾,那个尚被迂腐笼罩的国度,还等着自己去敲响振聋发聩的一声。


入睡时,已是凌晨三时,书刊散落四周,枕着桌面,昏昏入梦。


身后仿佛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,悄然轻擦而过的墨梅素袖……


醒时,暖阳灼眼,睫毛微湿。



【五】


回国的那天,依旧是冬至。


他想高呼着祖国,想雀跃的喝掌,但是却又梗在心口,说不出一句话。


他是世人眼中叛逆不羁的“新青年”


那人却是自己笔下声讨的“守旧派”


杂志上的论争一声高过一声,论战一波续接一波。


文学社里的前辈义愤填膺地说着那人的名字的时候,他才意识到,自己的兄长,竟是这样一个名声显赫的古文学者,在文选上当真是颇有建树。


“顽固的老古董”是敌人,是敌人!他在心里呐喊着,叫嚣着。过了片刻,又有些难过。





【六】


后来的日子啊,似乎过得飞快。


除了前十年,偶有在杂志上发文,和那人有所论争,此后便再无交集。


直至抗日战争爆发,那人竟从上海租界颠簸而来,狼狈的推开他的门,平日干净的长杉尽是污垢斑斑。


莫名的情绪一下子哽在喉咙,他拿来一件西服,给那人换上。


那人皱了皱眉,最后还是换上了。


他蓦然扬起嘴角,浅浅而露,他的兄长啊,还是这么的别扭。


“这里太危险,和我回租界吧”这是那人的第一句话。


对话不欢而散。



【七】


剩下的日子,印象最深的,便是文革了吧。


他被下放到南方的一个生产队务农。


那一天,他听闻了一个旧友的死讯,许久未回过神。


那旧友,当年还是同他一道留洋的青年赤子,平生难得一知己。


现如今,自己也已经五十多的年纪,容颜在这几年,苍老的快了些。


也不知后来是从哪里听来的了,那人许是被下放到了一个被称作白水巷的地方。


白水巷,白水巷。这三个字随着岁月的侵蚀,倒是越刻肺腑。



【八】


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,香港回归,举国欢呼。


掉漆的老式收音机,熊猫的黑白电视,似乎每时每刻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喜。


满口废齿脱落,终至垂垂老矣。


手指轻轻往上抬了抬下滑的老花镜,掀开报纸,却觉得字迹在摇摇晃晃地跳着,他瞪大眼镜,才看清了前几行。


门外有学生敲门,语气小心而期待:“陈老先生在吗,学生———”


他放下报纸,轻呵一口气,水汽朦胧了镜片,也遮挡住了眼角的一滴水珠。


这中国,终至河清海晏了罢。



【九】


没有几日,他便动身去寻了那个白水巷。


春意稀疏,温度刚好。


有老人闲于院落搏一盘围棋,就着一盏老茶,笑语沧桑。


他怎还是觉得这巷子,这般冷清的慎人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[很短的树洞,也是好久之前写得了,最早发的时过歌词版算是这个故事的提炼吧~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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